午夜的煙都只有孤獨的紅光和燃燒自己的煙灰,可是如果有另一支陪伴著自己燃燒,便會把孤寂一起燒掉,會有纏繞在一起,共同舞蹈共同纏綿,永不消散的輕煙。 是個下雪的夜晚,大雪花一片片的。除了下雪的聲音,四處靜寂。屋頂上、路上、樹上,全是白的。 我睡不著,走到陽臺上,打開窗,希望讓這冬夜冰冷的風洗滌昏沉的頭腦。窗外偶爾還有幾點燈火,凍壞了似的閃爍著。隨便轉頭望去,隔壁陽臺上也有一個身影。長發,凌亂地飛舞,披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同雪花一樣明亮。她手里點著一支煙,看得見溫暖的紅煙頭,聽不見任何聲音。我也燃起一支煙,不知道她是否留意到我。靜靜的,我突然意識到,在寒夜里,有個近在咫尺的陌生人正在陪自己抽煙。誰陪誰也許都是一樣的,只要不孤單。 她是我的對門。 我搬來這里已經三個月了。男人都不喜歡承認自己也看星座之類,我也是這種人,看了但不說。但是我覺得自己的星座說得蠻準的。從家鄉調來總部,對我談不上好壞。我,三十三歲,金牛座,保守,不窮,從沒想過會發生什么離奇的故事。煙、酒和朋友是我的伴侶。 對門這個女人,偶爾樓道上遇到過,很普通,大概年齡比我小一點,現在的女人年齡是個謎,尤其對我這種對女人不甚注意的人來說。偶爾遇到都是她主動與我打招呼。大概她也算是個白領,一個人住一套房子的女人,不是有錢,就是感情有閑。我對女人有些忌憚,尤其是女強人。我喜歡柔情似水,長發飄飄。她也是長發,但是戴著眼鏡,看不大到她的眼睛。 這次雪夜之后,以后遇到她,心里自然有了一種新的東西。我覺得抽煙的女人,總是多少有點特殊的。她外在開朗,經常見她在樓下做運動。有時在路上遇到她,很多時間她都在一邊打電話一邊走路,笑聲不斷。我覺得她像個太陽,活力四射的那種。 我想起了我以前的女友。別人介紹了,認識了,交往了……不知道是不是女人都這樣,做什么事情都要我陪,我累。不知道是自己不適合愛情,還是她的愛情不適合我。交往了三年以后,她提出分手,我只是嗯了一聲,說了一句:“以后有空給我電話。”好像是普通朋友聚會之后分手時的話。她臉色發青,竟然有淚。我心里替她說出了已在嘴邊的話:“你這個沒良心的家伙!” 我知道自己沒良心,但是我并非故意。書上說的愛情我沒遇到過,我也懶惰,覺得一個大男人癡癡傻傻地追逐女人,到后來仍然是要步入那讓我不怎么信任的婚姻,好像有點不值得。哥們兒說我悲觀厭世,其實我只是木然罷了。 我在單位被領導當牛使,不加班才不正常。今天周五仍然如此。回來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走到附近的一個小餐館,進去一看還算干凈。點了兩個菜,兩瓶啤酒,煙是白將軍,我惟一抽的牌子。 大廳里人不多,離我不遠的前面一桌有一個人背對著我。仔細一看竟然是她。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希望她看到我。我看到她在喝酒,一個人點著煙。她喝酒很慢,但是喝得不少。 她隨便的一個馬尾辮拖在腦后,牛仔褲,紅毛衣,像個學生。她讓我想起了家。 一會兒她回頭要酒,見到了我。我正在慢慢吐著煙,瞇著眼睛看著她的背影出神。我望見了她眼里的驚訝,還有一些慌亂。她今天沒戴眼鏡,眼睛還算好看。雙眼皮,眼睛很黑,像一片海。她的慌亂轉瞬即失,像是水面上的一個漣漪,一忽就不見了。 她邀請我跟她一起坐,我也就過去了。我想起了中學初戀的女友。隨意地聊了聊工作,還有鄰居。她仍然很熱情開朗,跟剛才坐在那里的她很不一樣。我被她的熱情感染起來,又喝了一瓶。我酒力有限,一會兒就有點醉了。她比我喝得多,也有了些醉意。這時我們突然誰也不想說話。她癡癡地出神,再就是喝酒。我這時才算是仔細看清她的長相。她的五官線條有些硬,只有眼睛是精華,沒有化妝,很黑很亮。嘴唇抿得緊緊的。兩道細長的眉毛掃到發鬢。對了,我從沒見過她化妝。那一刻,我好像把她當做只是一個一面之緣的人。跟她講我離異的父母,講一個大男人的脆弱和虛偽。她也在說著自己,只不過,我們兩個都是在訴說,忘記了傾聽。她沒聽見我說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我們倆醉意朦朧地從飯館出來,路上不知不覺地把手拉在了一起。其實我不知道她是誰,也許她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們倆就這樣搖搖晃晃地往回走。路上沒有遇到誰,遇到誰也不在乎。 到了我們兩個的樓層,她拿鑰匙,我自然進了她的房門。一進門,她的胳膊就纏住了我。我吻她,她也瘋狂地吻我。她的身體軟軟的,我很久沒這種感覺了,我們開始瘋狂地做愛,彼此用身體互相慰藉著對方的孤單。 恍若隔世,午夜時分,我睜開惺忪的眼睛,看到了她流淚的臉。她在俯視我,一雙眼睛深深的,嘴唇囁嚅,淚水緩緩地滑下,頭發散開了,披散在肩頭,長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龐。我突然心臟一陣抽疼。這是不是叫心疼?從未有過的感覺。我把手掌蓋在她的手上,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用手堵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 凌晨六點的時候,她輕輕地對我說,你該走了。 我走了。出門前甚至沒有回頭看她,其實是不忍心看。像一場夢。 隨后的幾天沒大見她,我知道我們倆都在刻意回避見面的機會。只是有一種情緒開始在我的心里作祟。一個星期之后我便開始盼望看到她了。 我變了。每天盼望在出門和回家的路上遇到她。可是她卻消失了一般。我心里開始空得發慌,一種丟了東西的感覺。 我想念她深井一般的眼睛。我不再從容地過我的日子,不再逆來順受地加班,不再覺得什么都無所謂。覺得自己真沒出息,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開始想像她的經歷,猜測她的過去。可是不得而知。 一天我收到了一封郵件,內容是:你好,是我。 我心跳得發狂,我知道是她一定是她。我接二連三地回復了好幾封信。問她在哪里,問她過得怎么樣,問她好不好。 焦急的等待后,我收到了一封回復。她說:我是午夜的煙。今晚,九點,老地方。 午夜的煙?女人呀…… 我仍然靜靜地抽煙等她。心中竟然有點慌,只是擔心她不來。終究她是來了,還是那件紅得像火焰一般的毛衣。看得出來她喝過酒了,眼睛盈盈注視著我,臉頰紅紅的。她輕輕說,你最近還好吧?我突然莞爾一笑。兩個原本不相識的人,現在卻似分別多年的戀人一樣。心中仿佛擁有已經歷過千山萬水般的沉靜。 誰也沒提那天晚上。提它做什么呢?現在快樂不是很好嗎?我覺得她像一只飛蛾,時時刻刻處于一種危險之中,她像是要飛向火焰,可是我卻不知道那火苗在什么地方。 她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一個男人的愛情,但是卻被這個男人遲來的道德感和責任感湮滅了一切幻想。她的遭遇和所付出的一切跟每一個陷入感情陷阱的女人一樣。我聽說過,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會面對一個傷痕累累的她。但是,沒來由的,我羨慕她。我羨慕她曾經有過如此瘋狂、如此熾熱的愛情。我從未品嘗過如此的燃燒到窒息的感覺。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痛痛快快燒一把,燒掉我這死灰般的心!她很善良,為了那個男人,毀滅了自己,卻不肯去點燃別人任何一點麻煩。因為我正在眼看著她一點點地孤獨地把自己燒掉。 再一次看到她的眼淚,依然是在她的床上。這次我們沒有做愛,只是靜靜地躺著。她摟著我的頸,我感受到她心中涌出來的悲傷,像一條河慢慢地把我淹沒。她突然問我,你喜歡我嗎?我愣了愣。我喜歡她嗎?竟然這也是一個問題。她問我的時候,眼神卻飄向遠方。我不確定她到底在問誰。我的眼前閃過很多過往的人影。我默默撫摸著她的脊背,女性那柔弱卻有韌性的脊背。我說,我心疼你。我讓胡子茬兒隨意地在她的鬢角摩娑,這是個柔軟的動物,我想。我想抱著她,我想每天晚上都有這么一個溫暖的柔軟的軀體躺在我的懷里,給我一種感覺叫做擁有。填滿我只剩下空殼子的心。 凌晨時分,我已經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面。吃喝拉撒了三十幾年,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蒼老得只剩下需要。午夜的煙……是一支正在午夜孤獨地緩緩燃燒的香煙。燒掉了自己,卻仍然沒有火焰。而我呢?在冬夜用她的孤單來撫慰自己的一種孤單,是,就是孤單,比她還要貧瘠。 知道她經常晚回家,我便時常準備些消夜。有時在網上遇到她,便給她送過去,看著她投入地吃完,我很滿足。她從來不答應來我這兒。她說在自己的家里才感覺到安全。 逐漸發現了她很多的好。她溫情纏綿,懂得琴棋書畫。我開始嫉妒那個把她丟失的男人。從她現在的迷茫,我依稀看得到那曾經單純開朗、多才多藝的她。如果說以前她是個美麗的洋娃娃,現在的她,裙子上的蕾絲已經失去光華,曾經美麗的頭發已經凌亂。但是撥開這些,她依然美好。只是失去了曾經寶貝她的那個主人。 從認識她開始,我才知道女人是感情的動物,只有找到那個感情上的火堆,才可以讓她舞蹈,才可以使她盛開,惟有愛情才是她的主人。我在她身邊,喜歡那種為她默默地做一些事情,看到她一點開心的感覺。我在小心翼翼地向她學習什么是愛,如何去愛。我的身上每個細胞都死氣沉沉,多么希望體會到燃燒是什么。有的時候,我看得到她的變化,有時的她身上充滿炫目的色彩,有時她黯淡得像煙灰。我知道她生活在愛情的凌亂中,僅僅是一朵偶爾得到澆灌的花。 我和她僅有在夜晚,偶爾見面、閑聊。在她身邊我很安心,她也一樣,我看得出來。有的時候,我們就擁在沙發上。什么時候睡過去也不知道。經常我醒來,看到她在我懷中小貓一樣地蜷縮,就忍不住輕輕撫摸她的一切,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撫慰她也是在撫慰自己。 我上班的時候,偶爾出神。我愛上了她嗎?大概不是。刮風下雨,我會擔心她是否傷感。現在我每天都要多做一點飯菜,不管她需不需要。我希望不論什么時候她餓起來,都能夠吃得上我給她做的飯。每次回家,我都要在門口多站幾分鐘,聽聽她屋子里面是否有音樂飄出。每天晚上,我都要到陽臺上看看她屋子里面的燈是否亮著。只要她不關燈,我就不會先躺下。我不知道這符不符合一個老男人的理性。我覺得我的體內正在流淌進來一種液體,逐漸把我空虛的心靈填滿。 不知何時開始,我們的話題不再停留在過去。有的時候就是什么話也不說,我看報紙,她上網。我更加喜歡這種相伴的感覺。如果說以前我們做愛,只是互相需要,現在似乎多了一些親近的感情。當她攀住我的肩膀,我清楚地感覺到,她把一切投入給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金牛座的人對愛情比較遲鈍,后來我才意識到,已經很久看不到她在感情中煎熬的神情了。她喝酒少了,也不大抽煙,其實她根本沒有煙癮。 一段時間,她很少出現。我心里有些緊張,總擔心會有什么事情發生改變這一切。我在她面前變得懦弱。又是一個星期五,我收到了一封同樣的信:我是午夜的煙。今晚,九點,老地方。難道面對愛情,男人都會變得這樣不知所措嗎?我想見她,但是害怕她會說什么做什么。所以,這一次,我竟然遲到了。她已經自己喝了酒。看到我,她的眼神有些詫異,她向來很寬容。這次她問我,為什么遲到?我不善謊言,只是略微笑了一下。她并沒有說什么,我心里的擔憂使得我生出一些郁悶之氣。回到她的家里,酒醉使我不知道如何表達。那一刻,我真的害怕失去她。我緊緊摟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肩窩。記憶當中上一次流淚大概只是在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哭了,帶著聲音的哭。我覺得這么些年來,我很委屈。我沒有為自己正兒八經地活過。因為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想要她陪在我身邊。我是不屑于說愛的,因為我是那個曾經被斥責為冷血動物的男人。她的柔軟,她的浪漫,她的投入,使我羨慕,使我渴望。我那堅硬的心已經離不開她。但是我無力抓住她什么。只是在她面前第一次像個被迫離開家鄉的孩子,連同心臟一起哀號。她像我以前撫慰她一樣,輕輕地撫摸我的脊梁,五指纏繞進我的頭發。當我抬起頭,發現她也早已是淚流滿面。 那天晚上,誰也沒說什么。第二天,我收到一封信,她說她要離開一段時間,去尋找她的過去,問一個結果。我坐在電腦前,緩緩低下頭,刀割一般心痛,不僅為我,也為她。我不希望看到那只飛蛾在傷愈之后,再度撲向火堆。她曾經幻化出美麗的舞姿,可是撲向火堆只能使她墜落為灰燼。 Everybody needs a place to rest Everybody wants to have a home Don't make no difference what nobody says Ain't nobody like to be alone 我曾經教過她這首歌。在這旋律中,我想我失去了我的洋娃娃,我已經找不到那個屬于我的神秘花園了。 半個月后,我在家里聽到對門開門的聲音,以往她都是輕手輕腳,特意的不想讓我聽到。我猜不透她的意圖,也害怕知道她的結果。一會兒她在網上約我到她家里。我心里在盼望,臉上卻還有些勉強。進門之后,她挑釁般的那雙黑眼睛靜靜望著我……我一股憤怒涌上心頭,女人原來如此難以捉摸。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長吁一口氣。我看著她的眼睛,捕捉到了幾絲狡黠。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結果是什么,她的愛在哪里,不覺得嘴角泛起一個微笑,在這種靜謐的感覺中,那股溫情在我心中蔓延開來,逐漸淹沒一切。把我身體里面每一個曾經像金屬般的內臟,浸泡在一種溫暖的濕潤的液體中,好像重新活了過來一樣。我伸出胳膊,她便來到我的懷中,一切都煙消云散。我再次用胡子摩娑她的鬢角……呵,感謝這個女人,讓我學會了愛,懂得了愛。她打開了我心中感情的盒子,因為只有她手中握住了那把鑰匙。我不在乎她說什么,我是個男人,我知道我應該抓住屬于我的東西。我只是頭一次感覺到自己身上的細胞真正地開始自由呼吸,多少年的束縛一下子都解放了,歡呼起來。這才叫生活,不僅僅是活著吧。 我在她耳邊輕輕說:我的。 她纏住我的頸,淚水濕了我的頭發:是,你的。 午夜的煙都只有孤獨的紅光和燃燒自己的煙灰,可是如果有另一支陪伴著自己燃燒,便會把孤寂一起燒掉,會有纏繞在一起,共同舞蹈共同纏綿,永不消散的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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