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朱德付,煙不停、笑聲不停。之前有很多人告訴過我,朱德付是很有智慧的人,時常妙語連珠、警句迭出。兩個小時的對話使我察覺到,在朱德付的智慧深處,在他生活的四十年間,是激情燃燒的歲月。
"我們可以沒有經驗,但我們不能喪失激情。只有燃燒自己,才能照亮別人 。”朱德付的身后有一幅報社美編為他做的漫畫,漫畫上如是說。這些句子來源于朱德付自己的一篇文章《燃燒激情》。字里行間映射出朱德付做事業的一套邏輯:沒有激情的人只能是平庸的人,沒有激情的報紙注定是平庸的報紙。平庸的人是可憐的,平庸的報紙是可恥的。
辦《京華時報》是順應時勢
《京華時報》憑何成功?記得一位廣告界朋友曾說過:“當魔鬼發行人譚軍波將報紙做到30萬零售量時,人們普遍認為京華前景不樂觀,一條腿邁得太快很危險,而恰恰在這個時候,譚軍波身后的寂寞高手出現了,他就是做內容的朱德付。"我當時覺得奇怪,為什么要稱朱德付為寂寞高手?朋友說,原因有三:一是報社編輯部只有朱德付一人是粵人北上(其實朱德付也只是在粵派報紙工作而已);二是北京媒體中人都認為朱德付會水土不服;三是從朱德付過去的作品看來,他是個拒絕平庸的高知份子,如果他要做一份市井化報紙就得放棄原有的文化情結。
從采訪下來的結果看,這位朋友的判斷前兩條都不錯,只是第三條有些失準頭。朱德付在就任《京華時報》總編輯之前,歷任《南方周末》編委兼記者部主任、《南方都市報》副主編、《南方日報》新聞采編中心副主任兼機動記者組組長、《信息時報》總編輯等職務,對傳媒產業內‘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道理心如明鏡。
一個人想混個溫飽,靠小聰明足矣,但干大事必是天命所歸。一個事業沉浮盛衰,更有大的氣數蘊藏其中。“《京華時報》在創建之初,我說它是應運而生,并非心血來潮,也不是故作壯語。回首這十年,正是黨的機關報銳意進取改革圖強的十年,正是黨的機關報從傳統走向市場的重大轉型期。我有幸親歷了這一歷史的變遷,并有幸參與了在中國新聞史上舉足輕重的幾家報紙的創建和發展,如《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直至《京華時報》。”
從朱德付的從業軌跡來看,他先后在黨的市委機關報《廣州日報》、省委機關報《南方日報》,乃至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下的市場化報紙工作過,三個層次的黨報雖然影響力各不相同,但在中國新聞史上都具有符號性作用。一直置身于機關報市場化進程中的朱德付用一句“風起于青萍之末,而歸于太阿”來形容《京華時報》的里程碑作用。種種跡象表明,朱德付的北上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在自導自演自己的人生。
譚軍波與朱德付被業內人士稱為“黃金搭檔”,兩人同為《南方周末》黃埔一期的骨干。譚軍波說當初吳海民邀他北上辦報時,他在北京摸過兩次市場后回廣州找到朱德付,請朱德付去北京看看當地都市報的素質。朱德付當時已經是《信息時報》的總編輯,受譚軍波邀請后立刻動身北上,逡巡一圈后當下決定與譚軍波聯手,加盟《京華時報》的創建。
“應該說他是放棄了體制內的種種所謂好處來到《京華時報》。你不可能用任何理由使朱德付停下來,他是個永遠在路上的報人,因此,我對他心底那個‘百年京華’的夢想深信不疑。”譚軍波如此評價自己的合作伙伴。
如何才能做成“百年京華”?很多人都把《京華時報》今日的成功歸結為朱德付的經驗,他曾經在《南方周末》工作六年之久,操作過建國以來歷時最長的一樁新聞報道“劉秋海事件”,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說他是“為民請愿第一人”。然而經驗的作用只能說明過去,而不一定能成就未來。所謂創業難,守業更難,打造“百年京華”或許要幾代人的努力。
朱德付則對百年京華有另一層定義:“其實百年京華的口號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說京華報人希望自己嘔心瀝血的事業能夠成為百年大計,另外一層意思是要京華人時刻勤勉、一日三省。古人說月滿則虧,如果《京華時報》真的沒有問題了,自認圓滿了,那也就終結了,身為京華人,就要不斷的尋找缺陷,向更高處展翅。”
回過頭來看看《京華時報》草創之初,很多人說朱德付在辦‘民工報’,如今這位沖突中的總編輯也算是突圍了,崇尚清談者的言論已經不攻自破。“其實平民路線有什么不好?蕓蕓眾生誰不是平民?精英情結是大眾化報紙的一大毒瘤,與其為少數所謂精英服務,不如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更何況精英層關注的仍然是平民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朱德付如是說。出生平寒的朱德付,雖有今天的建樹,但從不以精英自居。朱德付是“平民精神”的誓死捍衛者。
“《京華時報》就是要抱定平民精神走過百年,做一張有益于人民的報紙。沒有經驗沒關系,我們可以不斷實踐,但絕不能缺少激情。”朱德付的經營之道,一曰平民化,一曰激情。
遺失激情的報紙便是廢紙
“報紙走到今天,諸位同志積累了一些克敵制勝的經驗,懂得一些陣法,識得一些招數,辨得幾分天象,道得三二吉兇。極目而望,平臺上沒有了昔日的兵荒馬亂,三軍將士也少了昔日的行色匆匆。秩序井然的同時,創業時的激情正日漸式微。當我們單純時,激情如燎原之火;當我們世故時,激情如高原之冰。”這是朱德付在《京華時報》第三個年頭里最沉重的思索。
時至今日,“惟有偏執才能生存”的道理似乎已經成為報人的共識。其興也勃,其亡也忽,興衰之事,俯仰之間。在如今的都市報業中,誰不能居安思危,誰就要面對大廈將傾之危。今年11月11日正式創刊的《新京報》,從醞釀到催生,朱德付都是它的積極鼓吹者,這不僅讓不少北京本地報人不解,也讓《京華時報》內部的人迷惑,為什么要讓報社多出一個強勁的對手呢?朱德付的用心良苦,天知地知謂其心憂者知。
“報紙創辦至今短短二年半,成績有目共睹,此時正是《京華時報》再上臺階的時候。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團隊懈怠,那么在不遠的將來可能就會有沒頂之災。”《新京報》創刊后,朱德付欣喜地發現報社內士氣空前高漲,從上到下都是厲兵秣馬枕戈待旦。
朱德付用一句“《新京報》一定會推動《京華時報》的二次創業”徹底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跡。競爭才能帶來雙贏,有對手才能帶來進步,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強者需要對手,弱者畏懼對手。
《京華時報》創辦之時,采編團隊里大多數都是其他報社里不稱意的人、從網站回歸傳統媒體的人以及應屆畢業生,有一半連電腦都沒有用過,文章也是不得要領。“由于沒有從事日報的經驗,整個采編平臺經常是亂哄哄的,記者找不著編輯、編輯找不著記者,第一期試刊時連樣刊都出不來。但我不曾怕過,因為我知道那是在創業,以前《南方都市報》在創辦時也被人譏笑為‘招降納叛,藏污納垢’,它在3年內犯下的錯誤是南方日報50年所犯錯誤的總和,結果它成功了。"朱德付平靜地回憶兩年前的這個時候。
朱德付在《京華時報》去年從32版擴到48版時的一周小結中曾這樣寫到:"值了一周的夜班,雖然每天要看48個版,總的感覺是比擴版前每天看32版還要輕松點。這得感謝編輯記者和校對及其他工作人員的努力,如果大家不是非常敬業地工作,三個值班老總恐怕值上一周夜班之后會面無人色。不說別的,每天看48版,以每版3000字計,每天最少要看10萬字左右。倘若還像創刊初期那樣,很多版要逐字逐句地修改,甚至標點符號都不敢忽略的話,值班老總很快就會老眼昏花,神情恍惚,不吐血也難免口吐白沫。老總也是人,鋼鐵是這樣煉成的,鋼滓也是這樣煉成的。"《京華時報》在創刊初期曾硬性規定一個版至少要有"10+1"條信息容量,旨在保證版面的新聞條數,嚴殺長文,短平快的海量信息被譽為《京華時報》創刊時的殺手锏,身為領軍者的朱德付"深受其累"。
朱德付在《京華時報》創辦時的通常生活狀態被某些人形容為一臺廣告劇:地點辦公室,時間深更半夜,人物朱德付,道具為報紙大樣和香煙,人物基本動作為校稿、吸煙以及間或性睡眠,睡眠質量評價優秀,全天統計四小時。廣告題詞為:京華時報,工作狂的精華時報。
“那時候可以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椅子上休息一下,醒來又繼續工作,現在已經做不到了。過了兩年,人就像老了一截,體能也跟不上了,不過有一點東西沒變,就是激情辦報。”朱德付是個相信運動產生奇跡的人,正因為如此,他不敢想象讓自己的思想靜止下來,自己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也正因為如此,對于手頭的這張報紙,他變得如同獵犬一般警覺,他迫切地需要整個團隊從上到下二次創業。
《京華時報》的成功做到了一點,就是使參與其中的人都找到了自信,相信天下事情事在人為。員工自信擴張的同時,也暴露出了浮躁和輕狂。他害怕小富即安、夜郎自大的風氣在團隊中蔓延,因為他深信一個道理:和無知的人比有知,和愚蠢的人比聰明,其實是更大的無知和愚蠢。
為新聞而生
朱德付給人一種寫作的沖動,因為在他的思想中有太多的棱角,可謂字字珠璣,如果不用文字記錄下來總覺得是一種缺憾。
“不能說一個報紙獨家的就是好的,獨家的垃圾還是垃圾。在同質化的過程中,關鍵在于把每一條新聞,每一個版面處理好,魔鬼在于細節。”
“京華人要強調練內功,我們用了兩年培養我們的記者像記者,編輯像編輯,做到了一個‘像’字,離‘好’字還有很遠的距離。”
“忠誠的員工基點是事業的健康發展,不能抽象地說忠誠。我們的忠誠應該是對先進事物的忠誠,而不能是對落后的、腐朽的東西的忠誠。”
“我剛來北京時和一些媒體高人切磋,他們對報紙的理解可以說是頭頭是道,但我問他怎么做到你所說的那種高度呢,他們就甩甩手說那是你的事。我想我們固然應該有一個理論的高度,但我對現實的可操作性更為關注。”……
這些都是朱德付的實戰經驗,他的金玉良言使我想起《傳媒》雜志社郵箱里的數封讀者來信,他們不約而同地問到一個問題:“作為傳媒投資者,最擔心的事情一是政策、二是團隊。通常情況下,風險投資者都要承擔政策風險,但團隊素質的高低則是顯而易見。媒體本身是知識密集型產品,報社又不同于企業,我們很難通過像獵頭公司這樣的常規渠道來獲取經理人材。”
一直以來,圈內有一種說法:朱德付與譚軍波在北京報業市場的驕人戰績,足以成就報業投資者對他們的興趣,他們可能成為中國報業市場的第一批職業經理人。當我把這種觀點直陳于朱德付時,他并沒有表現出我預想中的猶抱琵琶遮遮掩掩,反而是一陣開懷大笑。
“看來是圈中朋友高抬朱某了。《京華時報》的成功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背靠人民日報,從醞釀到創刊到現在,人民日報幾任領導對京華時報都極其關心大力支持,如果沒有人民日報領導的關心和愛護,不可能有京華時報的今天和未來。從我自身來看,我是做內容的,只能說是職業報人,而不能說是職業經理人。譚軍波譚總是難得的經營人才,他可算得上標準的經理人。但我們倆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職業化,重實干。”朱德付的話讓我想起一個在海外傳媒界里很流行的詞“為新聞而生”。在海外,記者雖然號稱無冕之王卻絕非所謂白領,他們為了新聞可以離鄉背井遠赴酷暑極寒之地,甚至將自己綁在柱子上寫下暴風雨的第一目擊新聞,這便是職業,這便是操守。
到北京以后的一年中,朱德付只在難以推辭的情況下去過幾次三里屯酒吧,一直堅持著報社到宿舍的兩點一線式生活。“不想交朋友”是他深居簡出的主要原因,“客觀原因是報紙占據了我絕大部分時間,主觀原因是擔心牽扯到太多報社外的事務,影響到我的辦報宗旨。”朱德付喜歡用上行下效來形容自己的工作原則:“記者辛辛苦苦跑來稿子,編輯辛辛苦苦編完稿子,這其中不僅付出汗水與勞動,還堅持了自己身為媒體人的操守,如果這些稿子因為主編的私人緣故沒上版,那你怎能要求他們再出好稿呢?”
京華人都知道朱德付最鄙視的記者就是他常說的“三點式”記者:吃一點、寫一點、拿一點。朱德付常說:《京華時報》是可以被擊倒的報紙,但是不能是可以被收買的報紙。
創刊之初,朱德付會經常獨自去天安門廣場走上一圈,感受一下北京最雄渾激蕩的細節,讓一天的疲憊隨風飄散。“還有一種時候我也會讓我感受到北京的平和,那就是黃昏時的花家地”,花家地是朱德付剛來北京時居住的地方,“我在花家地小區幾天內看到的狗相當于我在廣州十年看到的狗的總和。黃昏時,大家都出來遛狗,狗和狗說話,人和人說話,一點也找不到白天的行色匆匆。”朱德付笑道。朱德付深信自己的都市報一定會被北京市民接受,因為北京人懂得享受生活,北京人是都市中人。
朱德付的這種“雅致”生活一直持續到他接受新浪網的訪談后,至此他接到很多朋友的電話,其中大多都是廣州的故交。很多人都不明白朱德付一年前為何人間蒸發,結果在新浪上看到朱德付的在線采訪時大感吃驚:“原來他在北京干出了這等大事。”
“我的理想很簡單,就是希望有一天,知我罪我者都會中肯地說:這個平庸的家伙在平凡的一生中做了一些不平庸的事情。”朱德付在自己的文章《拒絕平庸》中寫道。
“有可能的話,我想辦一份取向深刻的新聞周刊,如果說都市報是一萬平川,時政類的新聞周刊就是奇峰突起。老了以后,如果精力允許的話,再從事圖書出版工作,留一些好的文化作品于世上,如果能做到這些,也就不枉此生了。”聆聽著朱德付的肺腑之言,感受他對新聞事業終身不渝的激情,這才理解他為何會鐘情于那句明訓“人生在世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
朱德付,1963年5月生于江西,中山大學文學碩士。歷任《南方周末》編委兼記者部主任,《南方都市報》副主編,《南方日報》新聞采編中心副主任兼機動記者組組長,南方日報出版社副總編輯,廣州日報報業集團《信息時報》總編輯,現任《京華時報》總編輯。曾出版長篇紀實報道《義無反顧》,新聞作品集《我不是個壞女人》、《包房里的公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