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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要修一條馬路,家里的老房子在規(guī)劃之列,母親要我?guī)椭v空房子。其實家中都是一些不值錢的家什。有母親五十年前的嫁妝桃木柜,有跟隨父親多年的柚木箱,還有一些零零碎碎,母親一件也舍不得扔。我知道,這不僅因為母親過日子精細,更多的是日久生情,里面包含著她對往事的回憶呢。 我隨手翻檢著一堆舊物,一個灰色塑料皮本引起我的注意。打開一看,紙頁已經(jīng)發(fā)黃,字跡倒還清楚,上邊密密麻麻地羅列著一些數(shù)字。原來是父親記下的賬目,從1958年5月開始,一直記到1982年3月,也就是父親去世前的半個月。我仔細地翻看著,最大的賬目是哥哥結婚的費用,不到200元,幾分錢的支出也記得詳詳細細。我認真地核算了一下,每月的收入、支出總能對應起來,不差分毫,我不由得贊嘆父親的仔細與毅力。一個個枯燥的數(shù)字,漸漸地鮮活起來,仿佛跳動的音符,譜出了一段動人心弦的樂章,敲擊著我靈魂的最深處,掀動著我對往事的回憶…… 父親很節(jié)約,從來舍不得亂花一分錢。那些歲月除了母親務農(nóng)掙工分外,只有父親每月不足40元的工資。那時我們家孩子又多,父母養(yǎng)活老老小小的七口人,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翻到1979年10月份的一頁,我禁不住心頭一顫,上面記著我買作業(yè)本花去的一角錢。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的秋天,學校門口來了一個賣蘋果的商販,幾個同學爭相去買。倒不是我抵不住那濃郁果香的誘惑,而是同學有點炫耀的咀嚼誘發(fā)了我的虛榮心。我知道要錢買蘋果,父親這一關是肯定過不去的,于是編了個買作業(yè)本的謊話,騙了一角錢,很自豪地買了兩個香噴噴的“金帥”。看到父親那鄭重記下的一筆,一股不可挽回的愧疚涌上心頭,畢竟我欺騙的是善良、信任我的父親。 翻到1981年冬天的一頁,清楚地記著父親買餅子花的6角錢,還有給我的兩元錢。那年我在離家15里的縣城讀初一,由于接連下了三天雪,我無法回家拿干糧,幾乎要斷炊了。已經(jīng)患病的父親背著干糧袋冒著風雪來到學校。當時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我從窗外看到,父親半蹲著蜷縮在教室對面的墻根下,大大的棉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呼出的白氣凍結在胡茬和眉毛上。愛臉面的父親怕打攪老師,一直在那背風處等著。年少的我更沒有勇氣打斷老師講課。好不容易挨到下課,我?guī)缀跏菦_出了教室。父親看見了我,扶著墻根慢慢地直起身來,把干糧袋遞給我,氣喘吁吁地囑咐袋子里包著兩個肉餅,要我趁熱吃了。說完這些,父親用顫抖的手揣進棉襖口袋,掏出溫熱的兩元錢塞給我。父親漸漸遠去了,看著他蹣跚在風雪中的身影,我的淚水禁不住涌了出來。那時,父親飯量已很小,腹部的疼痛時刻侵襲著他,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可仍裝作沒事似地硬撐著。我猜想不出,在那大雪封山的天氣里,父親是怎樣走回去的。二十年前的一幕,再一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時,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父親是一個把自己看得很輕的人,雖然可以享受公費醫(yī)療,可他從來沒有小病大養(yǎng)、無病呻吟,更多的是拖著、撐著、熬著。即使查出癌癥后,他也沒有去過幾趟醫(yī)院。那時大哥也不過30歲,并且在部隊工作,心有余而力不足。足不出戶的母親也手足無措。記得有一次,廠里的領導看望父親時,曾竭力勸他到大醫(yī)院好好診療一番,父親謝絕了同事們的好意,一臉坦然地說:“周總理都沒治好這樣的病,公家就別為我浪費了。我走后,還得麻煩組織照顧兩個上學的孩子,這我就心滿意足了……”從得病到去世的半年時間里,父親沒有化療,沒有動手術,甚至連貴重的藥都沒用過。在他疼痛難忍的時候,就吃上一把止疼片,抽幾口自己卷的紙煙。賬本上記錄著他前前后后治病的花銷,總共不到300元。 賬本的后半截是父親備忘錄式的工作賬。父親當過保管、干過會計、任過廠長,上面記錄著他經(jīng)手的噸噸化肥、捆捆棉衣、丈丈布匹……這里面沒有迎來送往的應酬金,沒有打通關節(jié)的交際款,更沒有中飽私囊的好處費。捧著這小小的卻又分明沉甸甸的賬本,我透過滿目密碼般的單調數(shù)字,讀到的不僅是拮據(jù)、沉重和憂慮,更多的是父親的節(jié)儉、清白與無私。在追憶與思索的恍然中我頓悟了許多人生的內涵,了卻了許多紅塵中的不平與哀怨。 晚上,我和母親說起賬本的事,母親倒沒有驚訝,她知道父親有天天記賬的習慣,還回想起父親在省城辦事處的一件事。有一年,母親和大哥到省城去看病,父親為聯(lián)系醫(yī)院打了幾個電話,過后都記到個人賬上。母親笑他傻,“誰知道你為私事打的電話。”父親回答了一句“我心里知道”。都快四十年的事了,母親仍然記憶猶新。 “你爹心里的賬比紙上的還清楚,這也難怪,那時候的人哪……”母親絮叨著。 劉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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